第二百三十壹章 龍魔女的過去（下）

當巨大的聲響傳來之時，方原本正準備沖出去的動作，自然下意識止步。他回首，才發現身後正立著三人。
壹名身著甲胄的衛士，壹位暮氣沈沈的老者，壹個大腹便便的男人。
方不由呆了壹下。
衛兵沒有面目，仿佛只有壹副空洞的盔甲，空蕩蕩的鐵護手，並未與軀幹主體相連，浮在半空中。
壹只手握持著明晃晃的長戟，壹只手伸來，拉開生銹的鐵門。
之前那巨大的響動，正是開門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執政官大人……”
身後黑暗中，傳來少女害怕的聲音。
那男人，仿若壹座肉山，目光中的貪婪已不經修飾地噴薄而出，只直勾勾盯著黑牢的方向。
方看到那道目光，不由不寒而栗。
那是人類應該有的目光麽，裏面橫著壹道欲壑難填的深淵。
但對方還保持著壹種精心雕琢的矜持，只默默撫弄著手上的璽戒，板著臉壹言不發。
先進來的是那個老人。
這會兒，方看不到伊芙那邊的情況。
只是看到了從老人臉上擠出的壹個十分勉強的笑容。
“伊芙，壹周之後，執政官大人就會公開宣布赦免妳，在下壹次的大集會之上。”
但黑暗中的少女，並沒想象之中激動。
她只是手緊緊扣在身後墻上，有些痙攣：“……真的麽？可上壹次，他們也是這麽說的，我真的可以出去了？”
“當然是真的，伊芙。”
“執政官大人，也在這裏呢。”
男人這才開了口：“伊芙小姐，請不用擔心，王國壹定會還妳壹個清白的。”
少女看著三人，淚水不由奪眶而出，口中不禁喃喃自語：“真好，我終於等到這壹天了。”
“我想見見我父母……還有，還有約修德，我可以見到他們嗎？”
“當然，當然。”老人答道。
“真是太好了。”
伊芙靠了過來，壹根壹根換著牢門的欄桿，目光帶著壹絲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那我可以先離開這個地方嗎？”
她看著三人，心中無比期待那個答案。
“我、我已經不想再待在這裏了，我好久沒看到過陽光了，既、既然我是無罪的，我是不是可以先離開這個地方？”
“至少換壹間牢房，求求妳們了。”
“獄卒們，也……動手動腳的。妳們能不能告訴他們，我、我不是犯人，我、我只是被誤會了”
老人回頭。
但男人嚴肅道：“當然不行了，妳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了，伊芙小姐。我是王國的執政官，代表著國王的臉面。”
“縱使妳是清白的，但在公開審判之前，還是要遵守起碼的規矩。”
他義正辭嚴地答道：“妳要明白，還妳清白的人不是我，而是王國的法律。雖然私底下我雖然明白，但也壹樣不能對妳徇以私情。”
“審、審判？”
“那只是壹個說法罷了，”老人答道：“只是壹個公開宣布妳無罪的契機，但人們並不清楚這壹點。”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那……我再等壹陣子好了。”
她語氣裏帶著無限的失落，但又帶著壹絲最後的希翼：“真的只有壹周嗎，只有七天？”
“只有七天，”男人有些不耐煩起來：“壹天也不會多，我和妳解釋得夠明白了麽？”
“對、對不起。”
牢門再壹次打開了。
三個人魚貫而出，離開了這個地方。
黑暗之中，只剩下少女壹個人，臉色蒼白地靠著欄桿，坐了下去。
她用雙手環著自己柔弱的肩膀，埋著頭，發出壹陣細細的啜泣聲。也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無盡絕望之後的壹絲解脫之意。
方默默地看著這壹幕。
但他並沒有靠過去。
因為少女的幻影，已在黑暗之中漸漸淡化，當壹切的光消失之後，黑牢之中余下的，也不過只有壹地的沙礫。百年的時光在這裏留下的痕跡，早已湮沒了昔日曾經發生的壹切。
方默默看著那個地方，怔了好久。
那個印象當中單純而善良的少女，於是曾經坐在那裏，在黑暗之中無盡地等待著，等待著壹個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等到的，並不存在的希望。
他默默握了壹下拳頭。
艾緹拉從後面走了上來，大約是看出他心情有些沈重，但張了張口，壹時之間卻不知應當從何安慰起。
但方明白自己應當幹什麽，只輕輕嘆了壹口氣，繼續向前走去。
前方的情形並不出乎他的所料
那黑牢之下，少女的爭執聲前所未有地激烈：
“壹周已經過去了，為什麽不能放我出去！？”
“對不起，伊芙小姐，出現了壹些新的情況。”
“什麽情況，可執政官大人答應過我的”
“抱歉，大人他也很為難。”
“那麽我的養父呢？我要見我的養父！”
“他也不能見妳。”
“為什麽……？”
然後是更加漫長的時間。
連那位官員也不再出現了，事實上出現在黑牢之中的人越來越少。
少女也壹天比壹天變得更加憔悴，甚至神經質了，變得有些疑神疑鬼。
她身上原本那種美好而單純的性格，似乎在黑暗之中壹點點地消磨幹凈了，變得古怪，而難以相處。那些少數前來看望她的人，也被她動輒以尖酸刻薄的語言趕走了。
只有流浪者仍時不時出現在黑牢之中。
但無論少女如何歇斯底裏，他始終表現得像是壹位含辛茹苦的養育者，似乎默默承受著，等待著有朝壹日可以將自己的養女，從這黑暗的地下帶出去。
而終有壹天，少女終於徹底在自己養父面前失去了昔日的偽裝，她如同恢復了昔日那個柔弱的樣子，眼淚終於決堤而出。
“約修德究竟什麽時候能來救我？”
“我快瘋了，父親……”
“腦子裏像是有壹個聲音，不住在和我交談。”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
“我不清楚……”
“它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不是真的，對不對？”
“我不是龍魔女……”
“我沒有使用過黑暗的力量。”
“我沒有殺過人……”
“我沒有……”
“嗚嗚嗚……”
而第壹次，方在哪流浪者臉上看到了動容的神色。
他終於擡起頭來，看著自己的養女，緩緩開口道：“對不起，伊芙，我沒什麽能力。雖然壹直沒有放棄過，但有壹件事，我壹直沒有對妳說實話。”
少女這才怔怔地看著他。
流浪者拿出壹件東西，遞到少女面前：“我們送信的使者路上遇上了壹場沙塵暴，他到晚了，約修德已經先壹步前往了艾爾帕欣，並從那裏轉往寶杖海岸”
“我擔心妳會因此而失去信心，所以壹直沒有告訴妳事情。”
“這是他寄給妳的東西，”流浪者緩緩答道：“約修德在寶杖海岸聽說了這裏發生的壹切，但我們與古塔正在交戰，他並無法保證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他寄來了壹封信，信上說讓妳等他。”
少女沒有回答。
她只哆哆嗦嗦接過那東西，在黑暗之中摸索了壹番，然後眼淚再壹次流了下來：“這、這是我送給約修德的戒指，他終於知道我在這裏了……”
“這戒指還有另壹層含義，”流浪者答道：“伊芙，妳明白吧？”
少女帶著淚擡起頭來。
她當然明白。
她將這戒指贈予約修德，對方再返贈予她，在伊斯塔尼亞，這是少年與少女之間的承諾啊。
但她已經多久沒看到那片美麗的沙海了，那時的記憶，與這漆黑的地牢相比，簡直是生命之中最為美好的壹段回憶。在這段回憶之中，連人們對於她的那些非議，似乎也逐漸淡化了。
她緊緊握著手中的戒指，那仿佛是她最後的希望壹樣。
流浪者看到這壹幕，才露出滿意的神色，然後悄然無聲地離開了。
而方怔怔地看著那戒指
在很久很久以後，人們才會知道這個戒指的另外壹個名字。
‘龍之金瞳’
但在這黑暗的地下，它卻顯得如此樸實無華。
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心之中的金焰之環。指環上回應來的壹絲余溫，似乎傳遞著壹百年之前，來自於少女手心之中的溫度。
他不由又記起了，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少女的手，與自己的手交錯而過的那壹幕。那壹個世紀的時光之後，他仍未能握住那只手，以告訴對方，她並不是壹個人。
但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過來。
其實少女，早已將這壹切，交到了他手中。
這枚戒指的主人。
原來正是伊芙。
方握住手中的戒指，忽然感到多了壹絲沈甸甸的含義。
短暫的希望之後，又是漫長的絕望，甚至是更加深沈的絕望流浪者也消失了，黑牢之下，似乎無盡地只剩下了伊芙壹個人。但少女反而變得堅強記起來。
方當然明白這是為什麽
他只是感到有些如鯁在喉。
因為等待，似乎對於少女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這才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麽對方可以在那黑暗的地下，等待約修德長達壹百年之久他第壹次看到少女時，她甚至在輕輕地唱著歌兒，那歌聲之中，沒有壹絲的陰霾。只有無盡的希望，仿佛可以劃破這地底之下的漆黑。
原來她等待的，是自己握在手中的希望，只是那個她壹直苦苦等待的人，真的這麽值得她信任麽？
方忽然之間，對於那位傳說之中的英雄，感到有些好奇起來。
然而他繼續向前走去。
地牢之中似乎換了四季，從時不時出現在地牢之中獄卒身上的服裝，可以看出這壹點。或許是已經過了壹年，也許是更長的時間，但伊芙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下來。
她像是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或許也帶著壹點麻煩，只有每次她悄悄看手中的戒指時，眼中才會閃爍著那種亮閃閃的光芒。
但方心中的不安卻在加劇。
他冷眼旁觀這壹切，當然明白，那流浪者絕不是安了好心。甚至拿執政官，還有那個大長老，在他看來也充滿了刻意。
但可惜他並不能介入這幻影之中，只能以壹個旁觀者的角度，默默看著這壹切。他繼續向前走去，終於，少女的影像消失了。而這壹次，他看到了三個人。
流浪者，執政官與那個大長老。
在幻影之中這三人出現的那壹刻，方心中竟有壹種塵埃落定的感覺。他甚至壹點也不感到意外，而是覺得理應如此，他其實已經有壹種明悟。
意識到在這個地方，誰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三人站在黑牢的入口處，最先開口的，是那座肉山壹樣的執政官：
“究竟還要等多久，阿爾特，要不是我相信了妳的鬼話，還有妳背後所謂的艾林格蘭家族，妳以為我會參與到這檔子事情裏面來？”男人有點沒好氣地質問道：“事實上，我已經派遣下人去問過了，艾林格蘭家族早將妳除名了。”
“妳殺了自己的妻子，出走血薊林地的事情，妳以為瞞得過我？羅格斯爾家族的人，正在到處調查妳的下落，妳猜我把妳賣給他們，我壹樣會不會拿到壹大筆錢？”
“還有妳那個炙手可熱的外甥，當今國王陛下無比看重的未來的宮廷法師之首，卡拉圖-艾林格蘭，妳猜他會不會來把妳抓回去，以與羅格斯爾家族緩和關系？”
男人走動了兩步，搓了搓手道：“當然，這些事情我都幫妳按了下來，只是要讓妳給我帶來壹點好的結果。利益，才是最重要的，羅曼女士不也是這麽教導的麽？”
“那位女神大人的核心神職是秩序，”流浪者神色平靜地答了壹句：“商業產生於凡人的生產活動之中，交換的本質其實是規則，否則豈不是強盜了？”
“難道說，妳以為羅曼女士是盜匪之神？”
男人臉壹紅：“妳壹本正經的樣子，倒讓我以為妳是壹個神學家了，好了，強盜先生。妳自己的所作所為，又和強盜有什麽不同我倒說錯了，強盜可沒妳這麽冷血無情。”
“是我們。”
“我可沒冷血到可以如此對待自己的妻子女兒。”
“在永恒面前，個人的感情又算什麽。”
男人打了壹個冷戰：“我追求的可不是冷冰冰的永恒，否則與變成壹塊石頭何異，我要的是利益與好處。美色，權力與財富，這些才是我追求的東西。”
“我們各取所需，妳可千萬別給我宣揚妳那壹套。”
流浪者看了他壹眼答道：“沙漠之中，石頭也會風化腐朽。”
他停了壹下：“所以妳根本不懂得什麽是不朽。”
兩人說了壹陣子，壹旁的大長老終於忍耐不住插了進來：“好了，我們現在不是爭執這些的時候。阿爾特，我要的是龍之金瞳的力量。”
他聲音中帶著壹絲恐懼：“妳帶著她來到龍之鄉時，答應過我的。我不管妳是誰，經歷了什麽，背後是什麽家族也好，我只有壹個目的”
“傳說中龍之金瞳可以解決我們壹族的詛咒，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流浪者卻回過頭：“妳應該清楚龍之金的源頭吧？”
“那是利夫加德的力量，壹切黑暗巨龍的根由，也是妳們壹族力量的源泉，追本溯源，所有龍血的力量，皆來自於最初的利夫加德身上。”
“它也是唯壹壹頭，由蒼翠轉化的黑暗巨龍。”
“我明白，”長老聲音哆嗦地說道：“但我要的不是力量，而是解脫，徹徹底底的解脫，妳懂嗎？妳根本不了解，這個詛咒對於我們壹族意味著什麽，妳必須明白回答我這壹點。”
流浪者看著他，點了點頭：“妳們會獲得解脫的。”
他補充了壹句：“永遠。”
老人點點頭：“好吧，我再相信妳壹次，我已經再準備最後的儀式了。至於妳們那邊的麻煩，妳們自己解決，我們不介入妳們王國內部的紛爭。”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出去。
而只剩下流浪者與執政官兩人。
肉山壹樣的男人這才說道：“我們在依督斯搞出的這壹檔子事情，必須在約修德那家夥回來之前，壹切都要得到解決。我不管將來準備怎麽面對他，但這事與我無關。”
“我聽說他單槍匹馬從古塔搶了壹搜浮空艦，回到了戈藍德，現在已經到了都倫北邊，妳猜他是回來找誰麻煩的？他背後還有當今國王陛下，以及妳那個爭氣的外甥卡拉圖撐腰，我可不是他對手。”
“妳最多還有壹周機會，否則我只好放了那丫頭了。”
“真可惜。”
流浪者眼中閃過壹道微光。
“妳不會對她有興趣吧？”
“為什麽，她可是個美人，”男人冷笑著答道：“妳要是願意把她交給我，我還可以幫妳再拖延壹點時間。”
“她可是壹頭龍。”
男人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讓壹旁方差壹點沒忍住，命令能天使壹劍劈在對方令人厭惡的面孔上。但可惜，對方畢竟只是幻影而已，他甚至陰沈地笑著說：“這正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流浪者深深地看著他。
最後他點了點頭：“好吧，但不是現在。還需要壹周半時間，只要妳能爭取到這點時間，她就是妳的了。”
他停了下來，專門強調了壹句：“但在那之前，妳要是管不好妳的下半身的話，就只有讓約修德來管妳的下半生了。妳明白我的意思吧，妳猜猜妳會怎麽死？”
男人打了壹個寒顫，忍不住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他答道：“這是我最後壹次相信妳，阿爾特，沒有下次了。”
丟下這句狠話，他便悻悻然離開了這個地方。
只剩下流浪者壹個人，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了壹聲，低聲說道：
“不知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