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壹章 何草（14）

　　成為朝廷正式登記在冊的軍官的好處還是滿多的，至少在為五娃子張秀辦入營手續時，李旭所到之處壹路順風。這還不包括王元通、齊破凝和秦子嬰三個朋友的大力協助。聽說來人是李旭的親戚後，三個人壹個在李旭帳篷的旁邊專門給張秀騰出了空帳，壹個撥了上好的鎧甲和坐騎，第三個毫不猶豫地向上谷郡運糧隊發出了軍書。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當親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夥解釋。每個軍官都會有壹兩名親信，幾個朋友顯然把五娃子張秀當成了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邊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親兵，我願意照顧自家兄弟！”五娃子張秀反應倒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剛剛被皇帝陛下親手擢升為校尉後，立刻明白了自己該站在什麽位置上。
　　做了這麽長時間民壯，他對大隋軍隊體制多少有些了解。壹個校尉麾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每個旅率可以帶兩名隊正，當然，如果他願意自己兼壹名隊正的話，這種作法也無可指摘，但通常沒有人會那樣做，那樣會讓人覺得旅率心中的格局過於小氣。而做了校尉大人的親兵，則有機會與所有軍官接觸，將來壹旦隊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親兵補缺是軍中慣例。即便壹時沒有補缺的機會，親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張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慶幸自己今天膽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營門前。也慶幸自己當年沒把表弟欺負得太狠了，至少沒讓他在心中記自己什麽仇……
　　李旭詫異地看了張秀壹眼，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對方的選擇。外人面前，他不想駁了表兄的顏面，也不想給人以‘稍獲富貴，即拋棄親情’的壞印象。雖然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份親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許。
　　“以後李校尉的起居就歸妳照顧！”秦子嬰饒有興趣地看了這對表兄弟壹眼，低聲向張秀吩咐。轉過頭來，他又把話題扯到酒宴上，“酉時兩刻大夥在王大戶的莊子上給妳和劉將軍賀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鬧得太晚！”
　　王大戶的莊子就是李旭和劉弘基初來遼東之時寄放戰馬的那個莊子。雖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數量連中原豪門的十分之壹都不到，但在懷遠鎮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壹方富豪。如今懷遠鎮整個已經被皇帝陛下和他的護衛六軍給占據了，護糧軍裏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軍官沒資格再進城喝酒，也只好找個幹凈利落的民家，丟下數百個錢，湊合著擺上幾桌熱鬧熱鬧。
　　待安置好了張秀，並向他交代清楚了在護糧軍中註意事項後，李旭壹個人策馬出了營門。時間已經有些晚了，所以他騎馬騎得很快，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把營地甩在了身後，人和馬同時溶進了絢麗的晚霞中。
　　對於長城外的邊陲之所來說，三月還是早春季節。晚風有些涼，逼得人不得不壹次次將薄氈比肩上的絲絳收緊。而天邊鹹蛋黃般顏色的落日則將人的臉和手曬得暖暖的，令人心裏總有壹種拋下所有衣服，赤身裸體擁抱這綿綿春色的沖動。
　　春風得意，用這個詞形容李旭現在的心情是最恰當不過了。十六歲便做了校尉，整個上谷郡古往今來，幾乎沒有第二個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趕上門來求自己幫忙，而那點兒忙幾乎是自己的舉手之勞。想著表兄那感激泣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於身旁響起劇烈的馬鈴當聲，都充耳不聞。
　　“小子，看樣子妳很開心麽？”壹個酸酸的聲音猛然在身邊響起來，嚇得李旭打了個冷戰。
　　手握上刀柄的同時，李旭看清楚了身邊這個試圖策馬與自己並行的人。修身、長腰、俊面、朗眉。長長的睫毛下壹雙大眼波光靈動，讓人壹見就知道他是個絕世智者。
　　“見過駙馬督尉！”李旭輕輕地帶了帶韁繩，然後拱手施禮。這個人的名字他記得，上午晉見皇帝陛下時，此人就站在文官隊末。在壹大堆文武裏，他長得最為英俊倜儻。言談舉止之間流露出來的飄逸味道，讓素以文雅著稱的唐公長子李建成都黯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妳何必呼我的官職！”來人輕輕磕了磕馬肚子，以便坐騎能跟上黑風的速度。從鼻子尖和額頭上善良的汗珠來看，這番追逐把他累得夠嗆。特勒彪是草原名駒，雖然李旭沒催它發出全力來，也不是尋常戰馬能輕易尾隨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將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備地問道。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聰明事，壹年多來的經驗讓他這樣告誡自己。況且這個聰明人出身在宇文家，是宇文述老將軍的兒子，當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妳叫我壹聲仁人兄好了！”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談中那種敬而遠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將豈敢亂來！”李旭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覺得自己高攀不起，是麽？”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現壹絲嘲弄，雖然是壹閃而沒，依舊被李旭敏銳地給捕捉到了。
　　接下來，宇文士及的話猶如刀鋒壹般刺傷了他的耳朵，“可妳自認是唐公的子侄，怎麽沒覺得自己高攀呢？”
　　“駙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壹拉韁繩，帶住坐騎。正跑在興頭上的黑風被絡頭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擡了起來。緊接著，發出了壹聲強烈的抗議。
　　“好壹匹野馬，不知為誰人所馴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憤怒的目光，自顧誇贊道。
　　“駙馬督尉大人有話請講當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處，李某願向大人賠罪！”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頭已經飛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沒好東西，自從那天賀若梅出走後，李旭就這麽想。今天，宇文士及的舉止讓這個信念更加堅定。
　　“今天上午之前，妳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妳。剛才在外邊遛馬，看見妳匆匆跑過，我突然想起壹個問題？”宇文士及淡淡笑著說道，“以唐公李淵的家世，為什麽他會揀壹個平民做世侄。而這個世侄，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斷前程！”
　　“駙馬督尉大人，我與唐公是同宗，這層關系族譜上可以查。今天上午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為我曾立了些微薄功勞，而不是因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憤怒地強調。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勢力才能升遷的，雖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確也在護糧軍中紮紮實實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討厭宇文士及那種仿佛什麽都知道的目光，更討厭其自以為是的說話腔調。比起這些，宇文這個惡心的姓氏反而讓人不敏感得多。
　　“是麽？”宇文士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聲反問。“飛將軍的後人那麽多，唐公李淵為什麽偏偏認下了妳這個侄兒，難道妳壹點兒也不覺得奇怪麽？”
　　“我只奇怪駙馬督尉怎麽突然關心起在下來！”李旭實在無法忍受對方的冷嘲熱諷，怒氣沖沖地反擊。“唐公為什麽認下李某這個侄兒，李某沒興趣了解。只知道唐公對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負他的期待！至於外人怎麽看，李某實在管不著！”
　　“現在妳又說唐公對妳不薄了，剛才誰曾說過，他的前程是憑功勞而來？”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讓別人難堪的，宇文士及繼續挑撥李旭的怒火。
　　“若無唐公提拔，李某進不了護糧兵大營。若非唐公舉薦，李某也見不到皇上！這是事實，無人能夠否認！”李旭氣得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駙馬督尉懷疑李某的身手，盡可以放馬壹試。李某壹定不會讓妳失望！”
　　“怎麽，被我戳到痛處，想殺人滅口麽？”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壹幅害怕的模樣。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個快捷些的解決辦法！”李旭怒到極處，頭腦裏反而湧現了壹絲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於挑撥離間，自己如果不上當，生氣地就應該是他。
　　所以，無論此刻心中有多少疑問，自己都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出對唐公的忠誠。只有這樣，無聊的人才找不著下手的縫隙，他的陰謀才無法得逞。
　　“如果世間的事情都用嘴巴來解決，而不是動刀子，豈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遼河西岸連綿的軍營，話語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論！”李旭終於抓到對方壹個把柄，出言反擊。
　　“實話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數情況下卻不好聽！”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對李旭的打擊滿不在乎。“就像上午妳在皇上面前所說的，還有今晚我在妳面前所說的，都是實話，卻只給自己惹來麻煩！”
　　“李某不敢欺君，況且皇上今天上午並未覺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話的意思，學著對方的樣子聳聳肩膀，反駁。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壹個人，妳卻說了實話。被大夥糊弄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感激妳！”也許是因為理屈詞窮，宇文士及的口氣稍微緩和了壹些，自我解釋道。
　　“無論大人說什麽，李某都不會感激大人，只當它晚風過耳！”
　　“若我跟妳說，皇上本來想授妳壹個和劉弘基同樣甚至更高的官職，卻因為妳說自己是李淵的族侄，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追問。
　　“唐公對李某有知遇之恩，聖上是壹國之君，氣度非常人想象。至於官職，李某年少，將來有的是升遷機會，駙馬督尉以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著宇文士及，雙目如湖水般明澈。
　　‘無論心中多震驚，大敵當前，都不可在臉上表現出來。’徐大眼的話在他耳邊回響。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這壹瞬，他決定盡力去做。
　　沒用太長時間，在宇文士及的臉上，他明顯看到了失望。
　　“小家夥，我不知道妳說得是不是實話，但妳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楞了壹會兒，宇文士及悻然道。
　　“大人說過，實話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數情況嚇卻不好聽！”李旭的回答充滿禪機。
　　“妳這小家夥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目光越來越柔和，“我開始有點兒明白唐公為什麽要拉攏妳，麥老將軍為什麽也對妳這麽好了！”
　　“有人對妳好，總比所有人都看著妳討厭要強壹些，大人以為是這樣麽？”李旭亦笑，手掌慢慢松開了刀柄。他發現對付宇文士及這種人，把刀鋒安在舌頭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這樣，特別是妳有讓人看重的價值的時候。”宇文士及點頭，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城墻。
　　城墻上，已經有畫角聲遙遙地傳來。懷遠鎮要關城門了，再晚進城的貴胄們將不得不留在城外過夜。
　　“我走了，改天再來找妳！”宇文士及沖李旭抱了抱拳，說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旭大咧咧地抱拳還禮。對方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卻沒在他這裏收獲絲毫敬意。
　　“看來實話果真不好聽！”宇文士及撥轉馬頭，快速向城門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壹句？”李旭沖著對方背影笑問。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正努力把最後的壹縷光從晚霞後透過來。百裏連營，處處響起東征將士們的俚歌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但熱鬧是別人的，這壹刻，李旭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