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世（6）

　　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指望著壹旦族中哪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隨之突飛猛進。即便少年們沒機會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壹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壹回大運，壹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跡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揀回，反復使用，最後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手指頭也磨脫了壹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裏，天黑後時常有猛獸出沒。壹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裏亂草沙沙作響，擡眼望去，壹只肥碩的麅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去。
　　這麽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壹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壹松，羽箭如流星射向麅子。
　　山林中的野麅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壹聲，端端正正從麅子後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麅子發出壹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裏的野味攢了壹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壹頭麅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準能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麅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也少不得又要花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身去，準備拖那麅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壹陣惡寒。李旭倉惶擡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壹頭毛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壹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雖然出身於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麽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手裏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弣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壹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脫手壹箭射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壹聲入地半尺。遠處的畜生亦是嚇了壹跳，嘴巴間發出壹聲低沈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淩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抽出箭來，壹拉即放。箭壹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壹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壹條長長的血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麽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沖幾步，跑到壹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幹，以刀護頸，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並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後在他轉頭的壹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壹物。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於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壹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他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擡腳欲將其踹碎。方擡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插回背後的弓囊。“改天作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麅子，早已死得透徹了。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壹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他才發現麅子後腿上有壹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口，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己剛射翻了麅子，就引出壹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壹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伸手壹摸，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麅子身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爭麽？”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裏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想了片刻，居然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麅子的屍體壹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壹端樹爬犁，壹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壹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他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壹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裏。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壹起，身上立刻又恢復了幾分力氣。膽子壯起來後，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壹季脫絨，壹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麽大壹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後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麅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裏山路，在壹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壹個洞口。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李旭側著身子，把身子貼上石壁。壹手舉刀，另壹只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麽野獸被驚出來。李旭在山洞口又蹲了片刻，聽不到裏邊有什麽粗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暉射入，淡淡地照在壹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壹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禿，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僅有壹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壹聲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滾滾而落。他快速向後退了兩步，背靠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拼命，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回響，嗓子裏仿佛著了火，說不出的幹渴。大著膽子再度向前，卻發現野狼
　　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壹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後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擡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壹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酥酥麻麻的，說不出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