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酒徒

歷史軍事

 我想,五千年浩瀚歷史中,重重天威下,總有壹兩個男人站著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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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何草

家園 by 酒徒

2018-8-28 17:47

  空氣裏彌漫著濃郁的草藥味道,凜冽中夾雜著壹絲甘甜。這是冰片與薄荷混在壹起發出的清香,李旭非常喜歡這種藥香。在易縣老家時,每當他傷了風,母親就問縣裏的郎中買些草藥來,放在壹個黑的看不出使了多少年的破沙鍋裏熬。同時,忠嬸還會在竈上燜壹鍋雞湯,等著他喝完草藥後用來起藥力。最後不知道是雞湯的功勞還是草藥的效力,反正他總是能好起來,像生病之前壹樣精神抖擻地去上學。
  李旭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太想動。塗過藥後,手上和腳上的燒傷已經沒有了知覺,耳朵邊緣的幾處水泡也不至於讓他難看到無法見人。他只是留戀這屋子裏的溫馨,不願意出去接受那些羨慕或欽佩的目光而已。相比前天夜裏那個智勇雙全的虛幻英雄,他更喜歡老家易縣那個略帶些滿身陽光的少年。
  “睡醒了就起來轉兩圈,弟兄們都等著給妳喝酒慶功呢!”劉弘基從床邊探過壹個大腦袋,甕聲甕氣地說道。他的鼻孔有些堵,顯然是前夜激戰時受了些風寒。但比起酒的誘惑來,這點風寒實在是微不足道。
  “啊——”李旭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伸手去扶床棱。隔著厚厚壹層麻布,塗滿了油膏的手立刻被碰得生疼。他裂了壹下嘴,掙紮著坐直了身體。看見劉弘基微笑著站在自己的床邊,在他身側,還有壹個帶著淡淡笑容的美麗少女。
  “二,二小姐,妳怎麽來了!”李旭嚇了壹跳,趕緊伸腳去找靴子。他沒有東床坦腹的氣魄,在唐公之女面前伸懶腰打哈欠,實在有些太失體面。
  “父親到軍營裏安撫將士,我就偷偷地跟了過來。”李婉兒吐了吐舌頭,扮了壹個滑稽的鬼臉。平素故意維持的端莊大氣登時煙消雲散,代之的是壹個頑皮的小女孩形象。
  李旭楞了楞,這才註意到對方身上穿了壹襲戎裝,腳下還踏了雙大到離譜的靴子。顯然,她是扮作小兵混進來的。
  “妳還是不要亂跑吧,最近外邊亂得很!”李旭想了想,低聲叮囑。有件事情壹直在他心裏徘徊不去,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告訴李淵。當晚帶隊救火時,曾經有壹個兵曹試圖阻止虎翼旅靠近唐公府邸。若不是他聽了李良的建議硬沖了過去,恐怕唐公壹家難逃偷襲者毒手。
  “我不怕,反正妳會保護我!外邊都在傳,說妳壹戰砍死了二十多個黑衣人,以五十鐵騎破敵兩千,殺得高麗人魂飛膽喪!”李婉兒笑著回復了壹句,目光上上下下在李旭身上逡巡,仿佛在自己琢磨,眼前這個傻小子到底那裏看上去有以壹當十的本領。
  “那是他們瞎傳!”李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著穿靴子的機會低下了頭。前天夜裏他頂多砍了五個黑衣人,卻被人硬是誇大到了二十。而圍攻李淵府邸的黑衣人加在壹起不會超過三百,根本不可能達到兩千,否則被擊潰的就只可能是虎翼旅。但這些話他說出來沒有用,剛剛經歷了壹場襲擊,懷遠鎮需要推出個大英雄來安定人心。而為唐公府立下大功的他,正是其中當仁不讓之選。
  “瞎傳不瞎傳我不管,反正妳得保護我!”李婉兒用滿含笑意的眼睛看著李旭,大聲強調。說完,又不放心地蹲下身,仰頭盯住李旭的眼睛問道:“仲堅大哥,妳會保護我,對不對?”
  李旭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壹下,剎那間,他感覺被什麽東西刺中了心臟。痛痛的,悶悶的,說不出地難過。曾經有壹個女孩子也是這樣溫柔地相待,可在她最需要保護時,自己卻不得不選擇離開。這份痛不用追憶,只要被略微觸及,則會在頃刻間傳遍全身。
  “仲堅大哥,妳會保護我,對不對?”李婉兒不明就裏,還在執著地追問。
  “對,對,我們所有人都會保護而二小姐!”劉弘基看見李旭的脖子已經被追問得發紅,笑著上前救好兄弟脫困。
  “誰需要妳們,我又不是軍糧!”李婉兒不領情地白了劉弘基壹眼,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在推開門剎那,冷風吹進來萬道陽光。
  “妳這小丫頭,越來越沒教養了!”劉弘基像壹個大哥哥般,佯怒著罵道。看著李婉兒的背影走遠,轉過頭,笑著催促道:“穿完了沒有,別磨磨蹭蹭的。子嬰在城裏擺了酒,等著答謝妳的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李旭稀裏糊塗地問道。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曾經和秦子嬰並肩作戰過,更甭說救對方壹命了。
  “是妳麾下的騎兵救了他,所以功勞自然算作妳這個旅率頭上!”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解釋。
  原來,在擊退了黑衣人對糧庫的第壹波攻擊後,秦子嬰突然想起了自己安置在城中的女人,所以向劉弘基打了聲招呼,就不顧壹切沖出了營地。結果在租來的院子前與幾個黑衣人相遇,被人砍了個手忙腳亂。虧得李良帶著五十名騎兵來的及時,才在黑衣人手中搶回了他壹條小命。
  “咱們的弟兄損失大麽?”聽完劉弘基的話,李旭苦笑著問。自從前天夜裏擊退了黑衣人後,莫名奇妙的功勞就接踵砸到了他的頭上。既然已經被砸得頭暈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壹兩件。
  “妳那天判斷得對,縱火者是想調虎離山。妳走後,前後有五波人試圖沖擊糧庫,被弟兄們拼命殺了回去。咱們戰死了四十多,傷了壹百多個。也讓對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屍體。”劉弘基想了想,低聲總結。“妳帶的那些弟兄訓練得好,只戰死了七個,卻放翻了敵人六十多。咱們護糧軍在突然遇襲情況下,共計殲敵壹百余,也算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壹個兵曹,不知道是誰的屬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聲向劉弘基咨詢。
  “聽說宇文述大人麾下的壹個姓王的兵曹戰死了,屍體是在城外發現的。”劉弘基警覺地環顧四周,答非所問。“昨夜高句麗人劫糧並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經引起了我方公憤。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都已經派兵來援。旭子,咱們今年冬天算是熬過去了!”
  他的嗓音壓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麗三個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無論圍攻李淵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糧倉的黑衣人是不是壹夥,這筆糊塗帳都要算在高句麗頭上。跟在劉弘基身後這麽長時間,他已經慢慢對人情事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聲罵道:“該死的高句麗人,居然混了這麽多奸細進城!”
  “是啊,該死的高句麗人!”劉弘基壹邊罵壹邊搖頭,話語中對敵方陰險的行為充滿了不屑。
  懷遠鎮本來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麗人這麽壹攪和,市面上立刻更顯蕭條。已經快過年了,賣窗花貼紙、爆桿燈籠的小生意人卻壹個不見。空蕩蕩的街道兩邊,只有幾所被燒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每當風大,斷裂的墻壁則嗚嗚有聲,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縱火者的抗議。
  秦子嬰偷偷購置的私宅就座落在城中心處,與周圍淒涼的環境相比,這裏可以算得上是車水馬龍。王元通、齊破凝、武士彟、張德裕、還有楊方、李寄、周文遠,平素能說到壹處的弟兄們都來了。大夥經歷了壹次風波,心中皆有大難不死的感覺。彼此之間的關系更近,說起話來也更肆無忌憚。
  “想不到子嬰兄也有勇武的時候啊,壹把橫刀,硬挑七、八名壯漢。當年長板坡上趙子龍也不過如此!”酒過三巡,王元通大聲調笑道。
  “趙子龍懷抱的是阿鬥,可沒咱們秦將軍有幹勁兒!”隊正李良笑著打趣,“我們來的時候,嘖嘖,妳沒看呢,兩個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嬰被夥伴們笑得臉色通紅,只好拼命勸酒。大夥卻不肯領情,壹起哄道:“既然弟妹連高句麗人都不怕,怕咱們這些弟兄們做什麽。不如出來壹見,也好讓我們品評壹下子嬰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兒她,她,她怕……”秦子嬰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齒,被眾人壹哄,口齒更不清晰。結結巴巴,血都湧到了脖子根兒上。
  “彎刀在前尚不顧,酒席宴間畏若何?”王元通文文騶騶地來了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詩,調笑道。
  聞此言,眾人鬧得愈發厲害。秦子嬰被大夥鬧得無計可施了,只好去後堂找未婚妻問計。那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卻也大方,略為收拾,即捧了壹壺酒走了出來,斂衽施禮,向諸位叔伯敬謝對子嬰的相顧之誼。
  酒倒進杯子裏,方才鬧得壹個比壹個歡實的叔叔伯伯們卻紅了臉。壹個個嘿嘿笑著將酒灌了下去,語無倫次地向秦子嬰夫妻兩個祝福。
  “諸位即為子嬰之胞澤,合為妾身之兄弟。倉卒相見,無以為敬,當以琴聲助酒,以表心意!”賀家小姐斂衽,再度施禮,飄然走入屏風後,信手壹揮,滿室登時充滿金戈鐵馬之聲。
  眾人雖然大部分出身富貴,但在軍營歷練半年多,熏亦熏陶出幾分豪情來。聽了這鏗鏘有力的琴聲,壹個個熱血沸騰。不覺把桌上酒菜當了敵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嬰好眼光!”劉弘基拍案贊嘆。
  “賀小姐是個奇女子!”李旭出言低聲附和。這是他近距離見過的第三個女子,比起陶闊脫絲的清純、阿蕓的溫柔,賀家小姐更多了分體貼味道。雖然明知道此女曾墜入風塵,他心中非但難以升起半分輕視之心,反而對秦子嬰充滿了羨慕。
  與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劉弘基壹個,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紛紛舉起杯子來,再次笑著向朋友祝福。
  “子嬰,祝妳們白頭偕老。”王元通大著舌頭說道。杯子壹放下,立刻低聲補充了壹句,“若是下次再見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壹聲。妳知道,老哥家裏那位,比起妳這個來……”
  “王大哥,妳算了吧。知道什麽是可遇不可求麽?”齊破凝笑著調侃。
  “求之不得,輾轉無寐!”王元通酒意上湧,把壹肚子的歪詩全湧了出來。大夥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嬰臉上也有了些醉意,舉著杯子與眾人壹壹對飲。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與人拼命了,陶陶然,他如在雲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聽著錚錚琴聲,心裏想得卻與琴聲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對秦子嬰的生活很是向往。有壹個懂得欣賞妳的女子,有壹個值得妳去為她拔刀的人。這種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鐵馬更灑脫愜意?
  瞪著迷茫的醉眼,他看見秦子嬰幸福的身影在壹張張酒桌前搖晃。
  “子嬰可稟過父母了?”周文遠在舉杯與主人對飲時,低聲詢問。他出身於壟右周氏,與秦子嬰可謂近鄰,所以問的話也更無顧忌。
  “寫,寫過信了。還,還沒回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帶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嬰語無倫次地回答。
  “哦!”周文遠沒有多說話,默默地喝幹了杯中黃酒。李旭無意間側頭,恰恰從其眼中看到了幾分憂慮。
  屏風後琴聲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風暴雨。
  註1:叔伯,古代女子對丈夫兄弟的敬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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