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4章 過往

　　輕松的聲音混入風裏，消失不見，唯獨龍虎山上的雲海如故，張若素站在衛淵身後，看著盤坐在前，俯瞰龍虎雲霧的年輕道士，壹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衛淵突然道：“我這樣說，張道友妳相信嗎？”
　　張若素語氣平和，道：“無所謂相信不相信。”
　　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因為風和氣流溢散入屋子裏的雲氣，道：
　　“萬物為壹，但是又互不幹擾，各行其道，老道相信道友的話，不能讓妳心裏有什麽慰藉；而我不相信，也不能讓妳損失什麽，既然如此，那麽我是否相信，對妳來說，有什麽不同嗎？”
　　衛淵道：“張道友好境界。”
　　“我見過很多人，不管多大，都會很在意其他人的話。”
　　“有的時候被稱贊壹句就會心裏開心地厲害。”
　　“也有的時候，只是壹兩句話，就會讓自己難受很久。”
　　張若素想了想，道：“這是因為山下的城市裏，人和人離得太近了，壹個人的世界裏會有很多的‘他’，無論那個人是不是願意，他都會受到很多人的影響，而我們出世修行，就是要找到真正的‘我’。”
　　“大概就是，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其他人的話哪怕再多再雜也無法影響到自己。”
　　他笑著比劃了下，道：
　　“人間太大了，真的太大了，就像是壹個大超市，裏頭什麽東西都有，妳只是想要進去買壹塊糖，可旁邊很多人告訴妳，這個好，要拿點這個，要拿點那個，他們有的是不認識的人，有的是妳的父母，親人。”
　　“有的是好心，有的就不大好了，盼著妳拿著太多東西，摔倒。”
　　“妳會受到影響，或者說，人在世上，每天都會受到影響，不斷被外界塑造，我們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其他人生命留下的痕跡，太過極端的人，會活得不像是自己，倒像是活在別人嘴裏的人。”
　　“而修道就是要再這樣的繁雜世界裏，找到自己。”
　　“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記起來妳自己其實不想要別人給妳的那麽多所謂好的東西，妳只是想要壹塊糖。”
　　“記住，不要忘。”
　　“我可管妳們說的再好再天花亂墜，還是廢了幾斤唾沫，那也和我無關，貧道就是要這個東西，拿了就走，半點都懶得拖泥帶水，痛痛快快的，舒舒服服的，很多人說修道修得絕情斷欲的，像是個石頭樣子那就是仙了，那算是想的差了。”
　　“修道修的其實是人，是‘我’。”
　　“人怎麽會變成石頭呢？”
　　“知道要什麽，知道做什麽，想笑的時候笑，想哭的時候哭，知道我的出生符合天地的道理，我的死去也符合天地的道理，知道我被眾生塑造，知道我自己找到自己的這壹生，同樣符合天地萬物的道理。”
　　“生不需喜，死了也沒什麽好悲傷的，不過是和日升月落壹樣的規律而已，這大概就是修成了。”
　　衛淵道：“修成了什麽？”
　　張若素笑道：“真正的我，真正的人。”
　　“萬物不滯於心，所以即便是穿行於紅塵，也能夠逍遙自在。”
　　衛淵道：“這樣看來，我和道友所說的差得很遠。”
　　他站起身來，望著遠處的雲海翻騰，許久後，自嘲道：“其實我對於重建太平道的山門沒有太大的興趣，否則的話，當初就會直接帶著九節杖上門了，可是後來經歷了壹些事情，讓我覺得我自己有點太想當然了。”
　　現在的道門提起太平道，只會記起那個所謂的太平道道主。
　　天下已經忘記了妳。
　　妳可能不在意吧。
　　但是我，不答應。
　　衛淵搖了搖頭，沒有多說，只是看向張若素，道：
　　“算啦，不說了不說了，真說起來也沒什麽意思。”
　　“張道友，告辭。”
　　他仰起脖子喝完了杯子裏的茶。
　　然後往前踏出壹步，從雲海之上落下，黑發用木簪束成了道髻，發絲修想要飄起來，但是那壹身廣袖道袍卻兜滿了壹山的清風白雲，晴空壹鶴排空去，道人腳尖輕點在壹枚落下白羽之上，微微壹頓。
　　氣機瞬間在羽毛之上流轉。
　　身體仿佛沒有重量，再度借助風力騰空而起。
　　廣袖飄搖，天光雲海。
　　碧空，雲海，壹線之間是道人。
　　龍虎山正殿高層，壹身灰衣道袍的老人神色寧靜祥和。
　　山下是人間。
　　遠處現代科技的鋼鐵叢林仍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
　　……
　　過了好壹會兒，張若素突然壹個大吐氣，整個人肩膀都稍塌了下。
　　擡手捂住心口，大口喘氣。
　　老人額角抽了抽。
　　“這小子，說的是真的？！”
　　“無量那個天尊。”
　　“嚇死老道了。”
　　老道士捂著胸口壹點壹點坐下去，好不容易才吐出口氣來，差壹點壹百多年的道行都破了功，出家人都險些口吐腌臜之言，其實壹開始沒露了餡兒，完全是因為當時太過驚訝都已經懵住。
　　不過，大賢良師弟子。
　　究竟是幾個意思……
　　隔代傳人。
　　還是說……
　　張若素忍不住想著，突然遠遠地聽到壹個聲音，道：“對了，差點忘記壹個事情，張道友，這個東西先放在妳這兒，之後我來取，有勞，有勞。”
　　說著壹物直接裹挾著風從遠處飛過來。
　　張若素擡手抓住。
　　然後楞住，發現那就是壹個手機，而且是現在神州特別行動組專用的那種，才握住這個手機，手機就震動起來，然後有導航聲音響起來，道：
　　“此次導航已結束，路程二百三十公裏，您壹共在壹百四十壹處路段嚴重超速，違反森林保護法穿越未公開山林路段七十六處，導航提醒您，安全駕駛，為人為己。”
　　“我們懷疑您非法改裝人形機動車。”
　　“已經為您聯系到了最近的派出所。”
　　“嘀，龍虎山派出所接通中……”
　　張若素：“……”
　　？？！
　　老人看了看主動撥打過來的三個數字的號碼。
　　看了看轉眼就已經踏著風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的衛某人。
　　又低下頭看了看電話。
　　陷入沈默。
　　原來如此……
　　……
　　衛淵摸了摸額頭的汗。
　　成功把手機交給老道士，那手機只有他自己能打開，張若素也只能用來接電話，主要是他還要在很長壹段距離上來回好幾次，壹不小心給超速太多次，很可能會有些麻煩，他現在又沒空處理這件事情，只好交給張若素。
　　衛淵在心裏默默向老天師道了壹聲歉，然後循著和九節杖的聯系，再度趕到了先前擊斃太平道道主的地方。
　　有九節杖鎮住了奇門六甲陣法，加上時間並不算太長。
　　這裏和衛淵離開時候幾乎壹模壹樣。
　　在解決掉越清林之後，他還沒有來得及輕點壹下這裏究竟有些什麽，就趁著氣勢壹鼓作氣前往龍虎山，衛淵以壹道吐焰咒將越清林焚成灰燼，拂袖讓流風將他卷起拋入山林當中，然後才走入這太平道修士們曾苦修過的地方。
　　花費了好壹會兒，到處翻找。
　　也只找到了幾本道經，壹些丹藥和符箓，以及幾件不錯的法器。
　　沒辦法，太平道斷代千年，加上這個時代越清林到處亂來，惹來許多麻煩的同時，也把本來就不怎麽豐厚的家底給耗了個七七八八，衛淵把這些東西認認真真地收好，尤其是其中壹卷記錄各代太平部修士的卷宗，更是鄭重。
　　而後他視線掃過這不大的清修之所，準備離去的時候，卻微微壹頓。
　　找到了壹個被隱蔽起來的小型陣法。
　　遲疑了下，衛淵伸出手，他雖然不懂得陣法，但是可以用禁氣這壹門地煞法，直接斷絕陣法和外界氣機的聯系，讓這壹座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小型陣法就此潰散，露出了裏面的東西，衛淵視線落下微微壹怔，那是壹把早已經褪色枯黃的羽扇。
　　羽扇在接觸外界的瞬間，潰散化作了齏粉。
　　其中蘊含著，獨屬於衛淵自己的真靈氣息。
　　而後落在他的手中。
　　……
　　自己已經老了啊……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曾經的少年道人已經成了壹個滿頭白發，臉上有皺紋的老人。
　　他其實有些不明白。
　　明明自己的身體是所有人裏最虛弱的，為什麽壽命反倒最長。
　　到了他這個年紀。
　　過往的不甘，痛苦，都化作了淺淡的遺憾。
　　老邁的男人安靜看著夕陽緩緩落下，人壹旦變得年老，就會開始回憶過去，這或許是因為，越往後走，同行的人就會越來越少，直到最後，我們的過往波瀾萬丈，但是睜開眼睛，現實裏只剩下了自己孤身壹人。
　　午後的村落，連塵土都帶著懶散的悶熱感覺。
　　有穿著華貴的壹行人路過，其中壹名器宇軒昂的男子註意到他的氣質和周圍的普通百姓不大壹樣，下馬過來，客客氣氣地問道：“老人家，妳是蜀地的人？”
　　見到老人不說話，他也不覺得尷尬，笑了笑，自我介紹道：
　　“我是朝廷的史官，來這裏查點東西，剛剛見到老丈氣宇不凡，想要問問老丈壹點事情。”
　　朝廷……
　　現在是魏？不，是晉了。
　　老者思緒有些緩慢。
　　那器宇軒昂的青年男子笑道：“我看老人家妳年紀不小，又是在蜀地生活。”
　　“不知道，有沒有見過壹個人。”
　　“誰？”
　　“諸葛武侯。”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神色安寧的老者神色似乎有些恍惚。
　　“孔明……”
　　“這麽說來，您是見過他了？”
　　來自於晉的史官眼睛亮了下，也不含糊，麻利地坐在了老人旁邊的石頭上，笑道：“能麻煩您說壹說嗎？”老者本來不想要多說，但是這個名字卻牽動了他記憶中最深刻的那壹部分東西。
　　他手掌輕撫著白羽扇。
　　已經開始止不住回憶起來。
　　……
　　故事，要從那壹年開始。
　　中平元年的冬天。
　　這壹年，大賢良師去世。
　　而黃巾最後的火焰，被亂世裹挾，帶著天書抵達了瑯琊之地。
　　瑯琊陽都。
　　那壹年，瑯琊有個孩子剛剛三歲，母親去世，而父親則是在外當官。
　　復姓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