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牢中對駁

　　道統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陰暗的地牢之中。
　　錢益神情木然地端坐於地，周圍是嗡嗡嗡的蒼蠅，還有無法排出的臭氣。哪怕他模樣上還算清潔，但在這裏的地方，如何會不臭烘烘的？
　　身後傳來吱吖的聲響，那是牢房門被打開了，錢益沒有回頭，畢竟被關的這二十日裏，牢房打開的次數，已經多到足以讓他失去壹切希望的地步。
　　然後他聽到了腳步之聲。
　　腳步聲很平穩，隨之壹起到了他的牢欄之前的，還有香味。
　　酒與肉的香味。
　　錢益喉結動了動，終於轉過身來。
　　看到來人之時，他楞了壹下，然後瞪圓眼睛：“張欽，妳竟然敢來見我！”
　　錢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實非常聰明，這二十天時間裏，他將自己經歷的事情反復推敲復盤，發覺真正導致自己功虧壹潰的就是張欽突然間的反目指控。
　　張欽那壹聲“恥與為伍”，直接將錢益原本只是“嫌疑”變成了“罪犯”，畢竟在外人看來，張欽與他意氣相投，兩人算是摯交好友。而張欽在彼時第壹時間背刺，最初時錢益以為是小人投機之舉，可這二十天細想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早有準備的。
　　甚至張欽壹開始與他結交便是別有用心！
　　“賢弟這話說得……妳我雖然立場不同，可誌趣相投，賢弟逢難，愚兄若不來探望壹番，豈不是太過無情無義？”張欽笑瞇瞇地道。
　　錢益心念急轉：“呵，看來妳來探望我，倒還可以沽名釣譽……”
　　“那是自然，妳錢益犯下如此重罪，我雖然與妳割袍斷交，但終究心念舊情，還是輾轉托人，得以來牢中探望……此事在外頭，已經開始流傳了，我在鹹陽城中的聲名，也少不得向上升壹些。”張欽壹邊說，壹邊將自己拎著的食籃遞了過來：“妳瞧，我為賢弟準備了三勒漿與醬豬手，還有粽子、鹹蛋，哦對了，還有這變蛋——賢弟若是不吃，豈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錢益原本準備將籃子拋向張欽頭的，但張欽最後壹句，讓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動作。
　　是啊，就算這籃子砸中了張欽，對他又有什麽傷害？在外頭，他這人重情重義又公私分明的名聲已經傳開了，自己除了浪費些食物，連多出口惡氣都做不到。
　　“況且，這監牢畢竟是原禦史監所改而成，哪怕護國公再三交待，可朝廷總不可能拿出許多美食來予坐監之人，否則豈不是鼓勵人為非作歹麽！所以這二十日裏，賢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賢弟清減甚多，還是乘著熱吃壹些吧。”
　　張欽這番話讓錢益心中無名火再起，不過他很快克制住，然後旁若無人地將食籃之中的食物取了出來。
　　“酒不錯。”飲了壹口酒之後，錢益緩緩說道。
　　他神態恢復從容，仿佛自己並不在監牢之中，而是在酒樓裏壹般。
　　“那是自然，這是來自波斯的三勒漿，所謂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傳入鹹陽，但若不是護國公重開西域，此酒在鹹陽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錢益冷笑了壹聲，“勞民傷財，令青壯之士瘐死道中，窮兵黜武，使閨夢之人伏屍域外，所換者不過是壹壺酒、壹匹馬和壹聲天朝上國，此豈仁君之所為？”
　　張欽目光猛然縮了壹縮：“賢弟這樣說來，我倒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我也曾遊歷江南，朱門高戶，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環佩之玉產於窮絕之淵；門庭之樹，尚披錦而衣繡，堂階之犬，且食糜而飲漿！江南豈無貧賤之民乎，彼輩朝出而暮歸，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識肉味，五載未能新衣！為何奢者至此，為何貧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斂無度，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故此！”錢益反駁道。
　　“好吧，那愚兄問壹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貧賤之民，便能得暖衣飽食麽？”
　　錢益這壹次稍稍停了會兒。
　　他雖然自有立場，但總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賦稅徭役，江南的窮人……依然會窮。
　　“雖不得暖衣飽食，但總會好過壹些。”稍頓之後，錢益道。
　　“那為何不讓那些朱門、世家，那些豪強、大戶少兼並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幹脆些，讓他們將自己家中囤積腐爛的谷物分與貧民食之？如此豈不更好過壹些？”
　　錢益連連搖頭：“此斷斷不可，富者殷富，壹則是祖先庇佑，二則是勤儉持家，所積之糧，也是為備災荒，豈可輕與卑賤？況且無功則不受祿，若因壹時之仁，而行此荒謬之舉，則貧賤之輩，皆成懶人矣。”
　　“以賢弟之言，這些富者於民何益，貧賤之輩為何不斬木揭竿，誅其族而奪其財，如此時蜀郡流民之所為？”
　　這壹下錢益又默然了壹會兒，然後搖頭道：“富者積善成德，平時修橋鋪路，災時賑危濟難，亂則聚眾自保，安則澤被四鄰，如何於民無益？”
　　“那我們便將朝廷視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積善成德，平時不僅修橋鋪路，還興修水利，災時不僅賑危濟難，還撫孤助殘。亂則陳兵邊境使外寇不得覬覦，安則開拓商道使四方財貨流通！此等種種，為何妳要說是勞民傷財、窮兵黷武？”
　　錢益眉頭壹皺，就想措辭反駁，可急切之間，他又覺得自己無從駁起。
　　“況且，我知道賢弟心思，無非就是覺得江南之民，不該為北地戰事付出代價……我這邊有壹個故事，賢弟可想聽壹聽？”
　　“請說。”
　　“曹猛死後，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壹黨家族尚安。曹猛婿楊夷有二子，壹人九歲壹人七歲，彼輩軟禁於家中。後來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誅曹黨，家有老仆冒險前來報信，夷之二子彼時正在下棋，聞訊既不驚慌亦不奔逃，九歲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時已遲。七歲子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破家亡，古來如此。二子下完棋後揖別相約，若有來生，再為兄弟，然後從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賢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見，非賢弟見識不如此二童，實是賢弟器量修養不及此二童，而私心遠勝此二童！”
　　“妳！”錢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氣。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怒：因為張欽的這個故事，可以說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為何要為嬴祝效力，為何要破壞趙和的新政？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壹員，為的是那些冠纓之家的利益麽？
　　看起來是利他，實際上還是為己。
　　“張兄此來，便是欲折辱於我，令我服罪麽？”良久之後，錢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來壹也是為自己的私心，給自己爭些名氣。二來將外邊的事情告訴錢賢弟壹聲……錢賢弟放心，因為妳已經招供，故此不會死罪。”
　　“我沒招供！”錢益怒了。
　　“哦，但鹹陽城中已經傳遍了，妳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後，說了聲‘水太涼’，便將廢帝嬴祝欲使妳壞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來。受妳牽連，此科參考學子之中，壹共有十七人被捕，將會發往大宛軍前效力……”
　　“妳們這是……”錢益暴怒，不過旋即壹聲嘆息。
　　他在牢中發生了什麽事情，那還不是由著抓著他的人說麽，而且對方接二連三下手，他的名聲已壞，此際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這讓錢益心灰若死。
　　“因為檢舉有功，所以妳不久就會被放出去，對妳的處罰是終身不得入仕。”張欽笑著道：“錢賢弟學問淵博，從此之後，可以拋去世上俗務，專心治學，大秦少壹尋常官吏，卻多壹博學之士！”
　　“為何不殺我？”錢益沙啞的聲音道：“為何不幹脆殺了我，給我壹個痛快？”
　　“殺妳而成妳之名？”張欽反問道，然後壹笑：“況且錢益若真有死意，出獄之後，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錢益怨毒地望向他：“妳……妳想來以此卑行換得榮華富貴了？”
　　張欽點頭道：“確實，此次之事，我第壹收獲，便是名字已入護國公之眼；第二收獲，便是大秦第壹科科舉壹甲次名；第三收獲……呵呵，就不說與賢弟聽了。”
　　“次名？我還以為妳可以為自己換個頭名來呢，張兄，可惜，可惜，妳陷朋友於不義，棄良知去仁禮，也只得了壹個次名？”
　　“呵呵，天下讀書之人何只萬千，我雖未登至峰頂，但也已經是壹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何不滿？”張欽卻毫不在意他的挑釁，“況且，那頭名之人，學識淵博，確實遠勝於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慚形穢啊。”
　　“呃……竟然有這樣的人？”錢益楞了壹下，訝然問道。
　　“自然有這樣的人。”張欽點頭。
　　錢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張欽的，此人看似謙遜，實際上卻極自負，能讓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誰？”好奇心大起之下，錢益忍不住問道。
　　“不說，哈哈哈哈！”張欽卻是起身壹揖，然後大笑著向牢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