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意氣消沈

　　陳殤緊了緊腰帶，得意洋洋地進了趙和的院子。
　　他左顧右盼，看到樊令蹲在院子裏數螞蟻，而阿圖則抱著長矛靠在墻上打盹。
　　陳殤楞了楞，擡頭看了看天空，此時正值晴日，日上三竿，往常這個時候，趙和早就忙著四處奔走去了，而樊令與阿圖也跟著到處跑，哪裏有現在這麽悠閑。
　　他與趙和關系非同壹般，因此上前直接問道：“怎麽了，今天難道西域下雨了不成，妳們都這麽閑？”
　　“壹大早就不對勁。”樊令蹲在那擡起眼，翻了他壹下道：“妳進去看看？”
　　陳殤縮了壹下脖子：“不對勁？怎麽個不對勁法？”
　　他這個下意識的舉動，讓阿圖噗的壹笑，而陳殤怒目相視：“笑什麽笑，妳這個黑炭球！”
　　“妳怕貴人。”阿圖緩慢地吐出了這四個字。
　　陳殤楞了壹下，好壹會兒，才明白過來，阿圖是指他敬畏趙和。
　　別的事情可以認，這事情是不能認的。因此陳殤跳著腳道：“黑炭球妳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如何會怕他，我是什麽人？我是鹹陽四惡之首，清河公主的男人——我還是將阿和那小子從銅宮裏帶出來的，怎麽會怕他？”
　　然後他迎來了樊令與阿圖的雙重鄙視。
　　“呸，樊令，妳說說，我幾曾怕過他？”陳殤道。
　　樊令撩了他壹眼：“自從妳爬上了清河公主的床，妳就怕了，妳在公主的床上有多威風，妳就有多怕阿和！”
　　“妳這廝也胡說八道起，我那不是怕，不是怕，那是因為欠了人情而心生內疚，妳懂不懂，妳這殺狗的自然是不懂……”陳殤嘟囔著道：“兄弟之間的內疚，那能算是怕嗎？”
　　他這話換來的自然又是壹陣嘲笑。
　　然後阿圖看著樊令：“妳也怕。”
　　樊令笑容頓時壹斂：“陳殤說妳是黑炭球，我覺得他還太客氣了，妳根本就是壹個爬糞的蟲子，嘴裏吐出的都是糞！”
　　“妳怕。”阿圖道。
　　“呸，我，我什麽時候怕過他？”樊令吐了口口水，不過他自家也明白，自己心是虛的。
　　事實上，從齊郡回鹹陽之後，樊令就有些怕趙和了。
　　趙和雖然沒有明說，可對他的真實身份，卻已經早就心知肚明。
　　他便是大將軍放在趙和身邊監視趙和的壹枚棋子，當然，名義上是保護趙和。
　　樊令自問自己並沒有泄露趙和什麽秘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趙和的什麽秘密，趙和的生活方式總是很簡單，他就算有什麽大的打算，也壹般會藏在心中，輕易不會泄露出來。
　　但趙和的手段，還是讓樊令心中擔憂，哪怕明知道趙和不追究他暗中為大將軍傳遞消息之事，樊令也依然內裏難安。
　　這下被阿圖揭破，他也有些惱羞成怒，瞪著阿圖道：“妳這黑子，莫非就不怕了？”
　　阿圖很誠實地點頭：“怕，從知道貴人就是最後的希望起，我就怕……怕得要命。”
　　樊令與陳殤都是拿掌壹拍自己的腦門，他們方才忘了，這個昆侖奴可是因為什麽狗屁的綠焰滅世的預言而來到趙和身邊的。
　　“所以要找壹個不怕他的人來勸。”阿圖神情有些肅然：“我們都不敢說的話，那個人敢說。”
　　趙和今天顯得意誌非常消沈，他們從來未曾在其身上看到過這種情況，阿圖更為敏感，因此提出這樣的建議。
　　“妳家娘兒們？”樊令看著陳殤。
　　從身份上來說，清河公主是不需要怕趙和的。
　　但是陳殤搖了搖頭，多少些有自嘲之意：“實話實說吧……我怕阿和，倒有三分是從那娘兒們身上傳過來的，那娘兒們……”
　　陳殤說到這，又搖著頭。
　　他對清河非常了解，總覺得清河對趙和的態度有些怪異。
　　“俞子雲？戚王佐？李碩夫？”樊令又道。
　　俞龍首先被他們否決掉，俞龍此時正因為搶了趙和西域都護之職內疚呢。戚虎與李果也不合適，這二位背後同樣也有點名堂——陳殤很清楚，若只是為了眾人之間的交情，戚虎、李果在了結西域之事後，便應該回鹹陽了。但他們還留在於闐，同樣是因為他們背後之人在發力。
　　鹹陽四惡能夠在鹹陽城中鬧出那麽多是非來，偏偏達官貴人們拿他們無可奈何，這背後其會沒有名堂。現在倒是俞龍的身份單純壹些，原本他背後的晁沖之等吳郡壹脈在鹹陽之變中已經完蛋，大將軍只不過是收降納叛收下他罷了。
　　“我想到壹個人了。”陳殤想來想去，轉身跑走。
　　不壹會兒，他又晃了過來，只是身後還跟著壹個捧著碗的小姑娘。
　　正是王鹿鳴。
　　若說有人不怕趙和，只有王鹿鳴了。
　　王鹿鳴端著碗，邁步進了房間。從亮處到暗處，她的眼睛稍稍有點不適應，因此瞇眼立了會兒，然後發現趙和的堂屋裏並沒有人，便直接走向臥室。
　　進了臥室，看到趙和擁著壹領皮裘，靠在床上若有所思。
　　“鹿鳴，妳怎麽來了？”
　　被王鹿鳴的腳步聲驚動，趙和坐正起來道。
　　“聽聞妳早上沒有吃東西，殿下讓我給妳送來這個。”王鹿鳴撅著嘴，將碗放下，然後把趙和的皮裘掀起，開始自顧自地折疊起來。
　　小姑娘忙忙碌碌，整理著房間，趙和看著她輕快的身影，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不過她突然停下手，回頭瞪了趙和壹眼：“還不趁熱吃了，莫非等我來餵麽？”
　　趙和啞然壹笑，小姑娘跟在清河身邊，多少沾染了點她的脾氣，變得潑辣起來。三年前在鹹陽城中初識的時候，小姑娘可是和王夫子壹般，端莊穩重，哪裏會這麽和他說話？
　　不過不管王鹿鳴用什麽口氣和他說話，趙和心底都覺得壹絲柔軟。
　　當初在他極困頓之時，小姑娘的壹份關懷，讓他知道銅宮之外這個陌生的世界，終究還是藏著善意的。而王夫子的言傳身教，也讓他看清了壹些迷惑，最短的時間內便從少年時代的逆反與迷惘之中走了出來。
　　他挪到桌子邊，將碗端起，那是壹碗羊肉湯。
　　“於闐這裏少的東西太多了，原本我是想給妳做豆腐腦兒來著，妳最喜歡甜的，可是現在卻買不著豆腐。公主說咱們自己想法子去磨，但沒有豆子如何磨法？公主說那咱們就自己種些吧……可是要種豆子，只能等來年了。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就可以天天喝豆腐腦兒……”
　　小姑娘壹邊整理屋子壹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其實趙和這人非常有收撿，屋子裏並不是很零亂，她的整理，也就是將壹些東西從這邊挪到那邊然後再挪回來罷了。
　　但屋裏有個人做這些事情，趙和就覺得十分安心，甚至連昨夜王無忌帶來的不快，也因之而淡了許多。
　　他從來不是為了那些惱人的事情而活著的，他是為追逐自己歡喜的感覺而活著。
　　“吃好了！”
　　將壹碗羊肉湯吃完之後，趙和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目光又變得炯炯有神了。
　　“樊令，準備出去了！”他開始將自己的外衣穿上，同時向外喊了壹聲。
　　王鹿鳴過來替他整理衣裳，見他真的精神振作起來，便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向他抿嘴笑了笑，收好碗便又走了。
　　趙和跟在她身後，先是懶懶的，不過出了門，便大步流星，直接出了門。
　　“去哪兒？”樊令迎上來問道。
　　“去馬場看看，然後去見吉骨朵。”趙和道。
　　他到了馬場，緊接著俞龍、戚虎、陳殤、李果也趕到。眾人都望著他，顯然，大夥都知道他今天上午的異常了。
　　“昨夜王無忌來找我，對我說了壹些事情。”趙和看了看眾人：“我心裏很煩，故此今日有些失態。”
　　眾人都默不作聲。
　　趙和揚了揚頭：“諸位與我同行至今，當知道我只想做事，不想著別的事情……但可惜，朝堂之上諸公的算計太多，他們都太聰明，還有暗中藏著的九姓十家，壹個個滿肚子壞水……我們在這裏喝風吃沙，他們卻在鹹陽勾心鬥角，還想著將我們都卷進去……算了，不管這些狗皮倒竈的人和事，我今日想和妳們說的是……”
　　他說到這，環視眾人，雙眸凜然生威：“朝堂諸公可以不管舊西域都護府，我不能不管，所以我準備十日後出發，前往龜茲，從龜茲翻越天山，避開犬戎人的阻攔，去北疆看看！”
　　此語壹出，眾人皆是驚駭欲絕。
　　好壹會兒之後，俞龍才沈聲道：“此事不妥，此時已經是冬日，天山高絕，翻越不易！”
　　戚虎也道：“稍緩壹緩，來年春暖花開之後，再行不遲。”
　　趙和看了看他們，微笑起來：“我這樣做，連妳們都反對，想來犬戎人更不會有準備。此行我意已決，妳們不必勸了，只是我離開之後，這邊的事情要拜托妳們，妳們別讓這邊也因為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生出什麽變故來。”
　　鹹陽四惡相互看了看，陳殤恍然大悟，頓時跳起：“妳們……咱們四個不是兄弟麽，莫非妳們已經各有打算了？”